第五百四十壹章 驚蟄

　　聽他說了這話，光影的語氣卻又柔和了許多，甚至聽起來頗有些感慨：“無論如何我如今的際遇也算是妳給的——算我償妳的情吧。”
　　九公子聽他這話，看起來不明所以。但又微微皺起眉，似乎因此要再想些什麽。
　　李雲心的虛像便立即道：“九公子，可沒什麽時間多想了——妳沒有感應有可怕的東西靠近的麽？！”
　　他口中所指的“可怕的東西”，卻正是那兩具正狂奔而來的骸骨。
　　那骸骨看著聲勢駭人，但人人都瞧得出至少暫時，它們似乎沒什麽靈智。倒更像是渾渾噩噩的野獸壹般——或許從前也是聰明絕頂的，但因著如今沒有恢復完全，就只依靠本能行事了。因而這類東西不好講道理，卻可以用因勢利導的法子來對付。
　　譬如如今直往這邊來，便是李雲心引導他們來的。
　　正是他叫這關元地穴處出現壹股強大的靈力——那靈氣對於如今的兩具骸骨來說便如甘露。於是立即顧不得其他，眼中只有此地了。
　　這法子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很難。但九公子乃是他在小雲山中有了壹個重大發現之後的關鍵壹環——於情於理、於前於後，都是必要拿下來的。
　　他對兩位鬼帝所言非虛。雲山外面那個阻人進入的禁制，實際上並非只有防禦的作用。還可以如同眼下這般，通過對小雲山內部氣機的調整，變成進攻的利器。有此手段早些使出來，只怕是那些妖魔來多少就要死多少的。
　　但遊魂本就不是正經想要剿滅妖魔——而是想要連修士也壹起葬送了。也因而才給李雲心可乘之機、更叫自己落得如此地步，可謂是害人終害己。他如今的幻影便也是借這陣法現形，先在九公子的身後傾聽他的瘋言瘋語。
　　因而曉得……比之於他上壹次在睚眥的身體當中見到這龍九的時候，如今他似乎更加癡傻瘋癲了。
　　九公子本是個殘暴不甚通世情的妖魔。但從前做所的事，倘在妖魔的角度來看，大多是依著本能行事，沒什麽出格兒的。雖說在人的眼中實屬恐怖可畏，但如果與旁的妖魔比——同他那大哥、二哥比，甚至與共濟會的遊魂比、與道統劍宗的某些修行人比……他幾乎都可以擔得起壹個“天真爛漫”的評價了。
　　倘若不是生在妖魔家，而是人世間，或許還是個溫潤如玉的小公子呢。
　　如今這麽壹個九公子被消磨了神智、記憶又混亂，就更可以稱得上“天真”。李雲心自然沒有隔空叫他徹底忘掉前事的本領，卻有別的手段可用——
　　這九公子本就在睚眥的體內被禁錮著。用他那壹夜自己對李雲心所說的說法……乃是無法想象的恐怖體驗。如今因著天地之間氣機紊亂而從囚室當中逃脫，第壹個自然是無比的歡喜慶幸。卻也因為這喜悅，第二便是更大的恐怖了——
　　對壹個人最可怕的折磨是什麽呢？
　　便是先給他希望，再斷絕他這希望——被囚禁在睚眥身體當中、以為自己終將被活活化去的九公子如今體驗到短暫的久違的自由，當然最怕天明、最怕無計可施終究還是要被囚禁。他這可怕的恐懼都不需要什麽手段，只消三言兩句便能令自己下意識地忽略好多的事。
　　再到如今——
　　聽了李雲心的話，他的確感受到了可怕的氣息。
　　他從前是化境，如今這睚眥的身子卻是玄境。雖說受了重傷雖然並不能像使喚自己的身子壹般如意，但知覺仍舊敏銳。
　　壹旦體察到那洶洶而來的可怕氣息，臉上的歡喜便全沒了，瞪圓了眼睛：“……這是？！”
　　倒不怪他驚詫。
　　他從前修為雖弱，可到底是龍族。旁的妖魔哪裏會令他有這種體驗呢？
　　——無可抗拒的壓迫感！
　　“妳二哥睚眥的腦袋裏該有印象的——這東西正是他與妳大哥壹同放出來、去毀滅玄門的。”幻影的話語壹句比壹句更憂心、更緊張，“但妳可知道眼下的形勢？眼下他們都失敗了，妳又帶著妳二哥的身子從囚室裏逃出來——這兩個東西自然是回來抓妳的！再不走，可來不及了！”
　　九公子大驚失色，急得在原地直轉：“抓我？！抓我！？這可怎麽辦……啊呀呀……我不能再回去——我死了都不能再回去——我這就去同他們拼命去！！”
　　李雲心便忙道：“九公子、九公子——忘了我同妳說的話麽？妳現在即刻動身。用最快的速度，往東北邊走。到了東北邊的戰場上，我為妳指定壹處——”
　　他如此這般細細碎碎說了壹番。到這時候，他所說的話便仿佛這快要被雙重的恐懼壓垮的九公子的救命稻草，哪有時間和心思思忖呢。待他話音壹落，這腦袋少了半邊、睚眥的身子、龍九的魂魄，便立即化成壹陣妖風，直往李雲心口中所言的東北邊戰場而去了！
　　他用睚眥的身子拼命地逃，速度自然可觀——壹出地穴便瞧見那兩具巨大身形洶洶而來，更不疑有他。只用了十幾息的功夫便遁出數十裏裏外，正到了李雲心所言的那壹片戰場上。
　　舉目所見，眼前空曠寂寥——場上都是屍首、殘破的兵甲。卻正是日前李雲心假死的地方。
　　到此刻李雲心所化的虛影又出現在他身旁，指引他往那屍首堆的深處走。直走到壹處屍骸堆積如山的地方，叫他往下挖。
　　九公子運起妖力來，只三四下的功夫便將那些屍骸都翻了個遍，只在天頂的投下的微光中瞧見許多的零碎。李雲心的虛影便指了壹塊碎片——瞧著很像是從壹柄大刀的刀刃上崩裂下來的刃口——鄭重其事道：“就是這個了。我的行宮就在這裏面——妳拿好了、藏進去！”
　　他說了這話，便不再作聲。
　　雖說這影像並不穩定、面目也略有些模糊閃爍。但仍可瞧得見他的眼神炯炯，像是兩柄尖刀——只盯著這似乎當真已經魂不附體、走投無路的九公子。
　　九公子立即將這玩意兒拿在手裏，卻壹時間不曉得其中有什麽門道。如平常壹般在上面灌註了妖力卻如泥牛入海半點兒反應也無，登時急躁起來，口中又開始喃喃自語：“什麽？什麽？怎麽回事？怎麽藏……怎麽藏的？怎麽藏的？！快教我！”
　　——便又惱怒焦躁起來。
　　李雲心的虛影兒如此看了他幾息，才忽然道：“啊，是我看岔了。九公子再往北邊走上十幾步、再去挖吧。”
　　那九公子連壹句多余的話都沒說，飛身又撲過去，再運妖力、又將屍首與被浸得發黑的泥土翻了起來。這壹次，終於瞧見與眾不同的東西——
　　壹柄折扇倒插在地下，通體不染塵埃，在天光中放著淡淡的微光。
　　“妳先躲到這裏去。”虛影鄭重地說，“躲在這扇面裏——其中有我布下的陣法，可容納數十萬的亡魂，裝妳這身子更不在話下。”
　　這九公子便道：“然後呢？我呢？我要躲到什麽時候？妳說要救我出來的！妳……啊……妳是……李、李……”
　　他的話立即被打斷：“我自然救妳。妳先手往扇柄上摸壹摸——瞧瞧可能摸到什麽麽？”
　　九公子聽他這話下意識地伸了手……然後微微壹楞。
　　李雲心的行宮被打開，他的手毫無阻滯地探進去，摸到壹條鐵索。鐵索好似壹條毒蛇，壹觸及他的指尖便沿手臂而上，嘩啦啦壹聲沖了出來、將他的身子嚴嚴實實地裹住了。
　　卻正是那白閻君留給他的勾魂鐵索。可長可短、變化無窮——到如今只壹瞬間的功夫，便如同盔甲壹般將這睚眥身軀的上身、雙腿都纏住，只留了兩只手臂在外。
　　九公子立時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叫道：“這是什麽？！妳要做什麽？！”
　　“我自然是要救妳。”李雲心嚴肅地說，“龍魂不滅。倘若現在妳在這裏死了，妳的魂魄和妳二哥的魂魄都得不到自由——會跑到新的囚室裏面去。妳還想過那種日子麽？”
　　九公子眨了眨眼：“我自然不想……不想的！”
　　“那麽就得給妳這魂魄找壹個新的身子。”李雲心沈聲道，“我可以給妳畫壹個新的身子出來——就是妳從前的模樣。妳死了——魂魄跑到妳那新的身子裏面去，得到自由。妳這二哥的魂魄，則要鎖在我這扇面上，以防他再來害妳。如今我將妳制住，也是怕他忽然暴起、叫我們的計謀前功盡棄——妳如今信不信我？”
　　九公子眨了眨眼，將眉頭緊皺起來——似是想起了些什麽卻又模糊不清，因而壹時間沒了計較。但最終對於失去自由、失去自我的恐懼占據上風。他遲疑道：“我……算是……信妳的吧……”
　　“那麽立即用神魂化真身的手段，分壹個化身出去。”李雲心堅決地說，“要給妳新造出壹個身子來，我還有東西要參詳，需要通明玉簡。通明玉簡眼下在東邊五十裏處。妳拿了那玉簡和其他的寶貝，再叫妳的分身往雲山去——我來取。我得到了這東西，才來得及在天亮以前做完這壹切，還給妳自由身！”
　　“現在，快去！妳二哥如果強行醒過來，妳就連最後壹點兒機會都沒了！”
　　他語氣急切又嚴厲、連聲催促。這九公子頭腦混沌不清，也只能依了他。他以這睚眥的身子倒也能略使神通——當即化了壹個真身出來，直奔李雲心所說的“五十裏外”。
　　那裏實則是此前蘇玉宋、卓幕遮壹行人與紅娘子大戰的處所。
　　李雲心“死”後雙方的陣線膠著、進進退退，主攻方向也幾經變更。如今這化身依著李雲心給的提示、找到那壹片“熔巖四溢”之處，很快便尋到了他口中的通明玉簡。這東西此前被蘇玉宋收在皮囊裏，後來遇到紅娘子、為救卓幕遮，自己將寶貝都丟出來了。然而最後也沒有救得到——不但卓幕遮身死，他自己的執念也被破了壹半。變成個人不人鬼不鬼、只想著將李雲心碎屍萬段的怪物，哪裏還有心思去收什麽寶貝。
　　因而這通明玉簡、還有其他許許多多的人、物，如今都安安靜靜地躺在這壹片雖已凝固但熱度依舊驚人的黑色巖石上。可笑正是這東西引起了壹系列的風波、叫李雲心壹步步走到今天這局面。然而到了此刻——到這天下強者雲集、又如流星壹般敗亡隕落的時刻……這曾被妳搶我奪的玩意卻躺在地上仿若棄物壹般無人問津了。
　　睚眥、或者說九公子的化身落到這裏，壹眼便瞧見那通明玉簡——在諸多法寶、布偶當中，唯有這東西通剔透，分外惹人註目。
　　李雲心的虛像再次在他身邊現身、沈聲道：“拿了這東西和地上余下的玩意兒，往雲山方向去。我現在在山上操縱陣法，不能離開雲山太遠——妳得去山下送給我。”
　　然而他說了這話，九公子卻未動——先皺起眉盯著這玉簡看了好壹會兒，才慢慢地走過去、俯身將它拾起。
　　握在掌中、再用手輕輕地摸了摸。
　　李雲心再喝壹聲：“快！我們的時間不多！”
　　他的影像說這話的時候，九公子側身對著他、垂首、皺眉，若有所思。
　　但等他再喝了這麽壹聲，九公子忽然將頭擡起來了——
　　臉上此前那種惶恐猶疑全不見，變得冰冷——其實更像是將別的什麽強烈情緒凍成壹塊堅冰、罩在了臉上。
　　“通明玉簡……通明玉簡……我記起來了啊……這東西……”他瞪著眼睛，喃喃地說，“我用我的逆鱗換來的東西……我當然記起來了啊——”
　　而後猛地張開嘴、悲憤地怒吼起來：“李雲心！妳是李雲心！啊哈哈哈哈哈——”
　　他咧著嘴大笑，然而笑聲又如同悲鳴：“妳是不是還想要害我？！到今天妳還想要害我的嗎？！”
　　他身邊，那李雲心的虛影便略閃爍壹番，卻也沈默了壹番。然後，笑起來。語氣當中全沒了此前的嚴肅急切——
　　“好吧。本以為很多事情會叫妳把自己記起來……倒是沒想到是這東西叫妳回過神來了。”
　　九公子盯著他，冷笑：“哈……是啊——妳如今成了第九龍子、風光得意……忘掉從前的事也沒什麽好吃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