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縹緲錄

江南

歷史軍事

阿蘇勒把帳篷的簾子掀開了壹線,眺望著西方落日的方向。
他喜歡看落日時候的雲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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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妖弓之箭〔六〕

九州縹緲錄 by 江南

2019-7-26 16:29

  不花剌站在雪地裏,左臂斷口上掛著血色的冰棱,右臂撐著弓才能勉強站直。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站得很久,他的身體在慢慢地變冷,那張好弓的背脊也已經發出了將要斷裂的哀聲。

  他放眼向四周,無邊的大雪裏躺著他的兄弟們,像是成群死去的黑色烏鴉。木黎留給他的透骨龍就倒在他腳下,已經冷透了,馬鞍壹側掛著他家祖傳的箭囊,裏面還殘留著十二支破甲箭,他再也不可能射完這些箭了。那匹兇猛的戰馬大概是誤解了他的意思,以為他陷入敵群中卻沒有箭了,於是帶著箭拼命地沖進來。它連續閃開了巨狼的利爪,卻沒能避開羽人的箭,壹只利箭從它的胸口裏貫穿進去,只留下白色的尾羽在外。

  他的面前是壹張粗木座椅,蒙勒火兒坐在那裏,他的巨狼蹲在壹旁,他輕輕撫摸著狼背上的長毛。所有的狼騎兵都圍繞著不花剌,這支野獸般的軍隊軍紀異常嚴明,蒙勒火兒沈默著,狼騎兵和狼也都不發出聲音。

  蒙勒火兒饒有興致地上下打量不花剌,不花剌以森冷的目光回敬。

  他在等待,等待蒙勒火兒巨鉞壹斬,讓他的人頭落地,這個期待支撐著他不倒下。他想起木黎死前的壹幕,頸口裏湧出的血泉在空中仿佛壹面飄展的戰旗,他不知道此刻他胸膛裏的熱血能否化成艷紅色的泉水了,他覺得血管裏已經結滿了冰。

  “鬼弓神箭不花剌,我從北方來的路上聽說了妳的名字。有人提醒我說我可以不防備木黎,但是我壹定要留心不花剌,因為不花剌要殺我,我甚至看不見他在哪裏。”蒙勒火兒用低沈平淡的聲音說,“現在妳這張鬼弓已經沒有箭了,我再也不必留心什麽人。我很高興,就放妳回去吧,順便,把我的禮物帶回給青陽的主人。”

  “我不會幫妳做任何事,砍下我的頭,趁我還活著。”不花剌說。

  “我並不是要故作仁慈來折辱妳,我這麽做只是因為我欣賞妳的勇氣,這是我含著敬意的禮物。妳讓我想起了多年前的木黎,可惜他最後變成了壹只求死的老狗,這讓我覺得難過。”蒙勒火兒說,“妳也想求死麽?因為妳已經不能射箭了?”

  “我父親教我的,”不花剌說,“魔鬼的禮物不能收。”

  蒙勒火兒低低地嘆了口氣,眺望著遠方,沈默了壹會兒,“如今草原上人人都知道蒙勒火兒·斡爾寒和他的武士們是群魔鬼。他們強暴別人的女人,搶走生下的孩子,再訓練成殺人的狼騎兵。聽到白狼團的名字孩子都不敢哭泣。可是三十年前,在我們敗在郭勒爾手中之前,我們不是這樣的。那時候我手下的每壹個武士都有自己的家、妻子、孩子和牛羊。那壹戰後狼騎兵的子孫徹底地失去了這些,我們變成了冰原上孤獨的野獸。”

  “妳想說我們制造了魔鬼?”不花剌嘴角抽搐著,冷笑,“草原上偉大的英雄,狼主蒙勒火兒·斡爾寒,要把自己殘暴的罪行推在敵人的頭上麽?”

  “不,我們是魔鬼,我承認。但是任何人在生下來的時候都是善良的孩子,是不是?年輕人,壹個人成為魔鬼總有些原因,其實每個人都可能成為魔鬼。青陽人並不擁有絕對的正義,這是戰爭,戰爭裏只區分敵人和自己人。”蒙勒火兒淡淡地說,“在戰場上妳只需要想著殺死敵人和保全自己人,夥伴的死去會讓妳覺得孤獨,只有敵人的血才能夠洗去孤獨。”

  “那是為什麽?是因為妳的野心!如果沒有野心,妳的武士們就不會死那麽多,妳們不會有三十年前那場失敗,妳的武士也不會失去家,變成野獸!妳們覺得孤獨?那是妳們應得的!是妳們自己……把自己的家人……和壹切,都毀掉了!”不花剌仰起頭狂笑。

  他是真心實意地覺得舒暢,因為他可以嘲笑蒙勒火兒的孤獨。他本以為失去了弓箭和壹只胳膊他已經無力去進攻這個可敬畏的老人了,但他現在覺得語言也可以,只要蒙勒火兒覺得孤獨,那麽他堅不可摧的、魔鬼般的內心上還有裂痕。不花剌心裏湧起壹點報復的快意,他要用最兇狠的語言,變成鋒利的鑿子,在那個老人的心上鑿出缺口,深深地鑿下去,鑿出鮮血來。

  他就要死了,不在乎蒙勒火兒暴怒地砍下他的頭。這是他最後能做的事,他想以這去安撫他死去的夥伴們。

  蒙勒火兒沈默著,笑了笑。不花剌楞了壹下。

  “年輕人,想用語言來激怒壹個老人?”蒙勒火兒說,“妳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我們這樣的男人生在這片草原上,不曾畏懼過孤獨。心裏湧動著對這個世界的欲望,就壹定會伸手去奪取,英雄在踏上戰場前已經清楚他可能失去的壹切,但是他不會因此後退。就算命也丟掉了,也沒有辦法。因為妳敵不過那欲望。”

  不花剌盯著蒙勒火兒,可蒙勒火兒的形象在他眼裏越來越模糊。他本來覺得那是壹頭兇蠻的野獸,不顧壹切地要吃人,但真實的蒙勒火兒站在他面前的時候,殘酷、高傲、又孤單,坐在皚皚白雪中侃侃而談,像是個東陸的哲人。

  “妳算不得什麽英雄。”不花剌終於想到了壹句話去反駁。

  “就算被稱做魔鬼又怎麽樣?我們已經承受過太大的痛苦、太深的恐懼,失去壹切流放自己,在永凍的雪原裏等待了三十年,可是我沒法讓我的欲望平息下來,我的心裏幹渴,只有酒和女人能夠稍微地滋潤。我在意被稱為魔鬼麽?”蒙勒火兒環顧他的武士們。

  狼騎兵們都沈默著,冷硬的面孔上沒有絲毫表情。

  “我還想被深深地滋潤,而能夠滋潤我的,只剩下妳們青陽人的血了。”蒙勒火兒低聲說。

  “妳錯了!就算最後壹個青陽人流幹了血,又能怎麽樣?妳就要死了!蒙勒火兒!妳能當上幾天的大君?然後埋葬妳的只有小小的壹塊土地!妳的欲望根本沒法被滿足,妳的欲望是深不見底的海!”

  蒙勒火兒又笑了,笑得很輕松。

  “我來這裏並不是跟妳爭論誰對誰錯,”朔北狼主雄踞在寶座之上,仰望天空,低聲說,“回去告訴比莫幹·帕蘇爾,我只是來……復仇!”

  比莫幹和貴族們急匆匆地登上城墻,放眼望出去,數萬朔北大軍在北門外集結。他們打起了上萬面紅褐色的大旗,雪地上像是鋪滿了壹層鮮血。

  “他們是要……攻城?”比莫幹心裏壹顫。

  昨日敗陣之後,殘余的軍隊退回了城裏,帶回了昏厥的阿蘇勒,朔北部出人意料地沒有趁機攻城,他們在距離城墻兩百步的地方勒住了戰馬,放任青陽潰軍入城。其後的整整壹天,比莫幹都在金帳裏和貴族們議事,夜以繼日。壞消息不斷地送進金帳來,接近三萬人的大軍,活著回來的只有不到三千人,虎豹騎、飛虎帳、鬼弓三部精銳皆毀在這壹戰裏,九王、木亥陽、巴赫都傷重,而不花剌沒能撤回來,有人看見他被巨狼壹爪撕下了壹條手臂。整夜北都城裏都是哭聲,幾萬人失去了家人,北都城的戰力真正被摧毀了。比莫幹討論不出結果,沒人能告訴他該怎麽辦,貴族們壹時沈默,壹時暴躁地疾走,場面壹度失去控制。而淩晨的時候,傳來了朔北部在城北再次集結的消息。

  “哪來那麽多紅旗?”旭達汗說,“難道他們昨夜是要染這些紅旗?”

  他想到《遜王傳》裏壹個古老的故事,狠狠地壹顫。

  “他們是要攻城!該讓所有能動的男人都集中到北門來,帶著弓!箭越多越好!”貴木說。

  “不,他們不是要攻城。”旭達汗擺了擺手。

  壹名朔北部武士帶馬出陣,推進到距離城墻兩百步停下,仍在普通角弓的射程之外。

  “狼主有令,送不花剌將軍回城!”他高聲說完,掉頭返回本陣。

  “他們要把不花剌送回來?”比莫幹壹楞。草原上傳說蒙勒火兒對於俘虜從來沒有興趣,但他並不喜歡釋放他們,而是直接殺死。

  朔北部本陣裂開了壹個口子,壹個人影被從裏面推了出來。他低著頭,在雪地上蹣跚而行,像是隨時會倒下。比莫幹漸漸能看清他的臉了,那確實是不花剌。但是比莫幹心裏沒有壹點高興,不花剌身後,拖著壹條長長的鏈子,組成那條鏈子的,是無數顆人頭。那些頭顱的長發被分開為兩股,彼此系在壹起,壹頭系在不花剌的頭發上。那條殘忍的鏈子不知道有多長,看起來只要不花剌壹步步走下去,那鏈子永遠不會斷,每壹環都是壹個死去的青陽人,城外有幾萬青陽人的屍體,朔北人如果願意,可以叫不花剌拖著那鏈子走到死,都能割來新的死人頭顱續上。

  城頭上壹片死寂,武士們把頭低了下去。

  比莫幹的聲音裏帶著壹絲顫抖,“貴木,妳帶幾個人下去,城門壹開就把不花剌將軍引進來。”

  “不能開城!”斡赤斤家主人大聲說,“還看不出來麽?這是朔北人的詭計!我們壹旦開城,他們就會趁機進攻!”

  “不會,要攻城昨天就攻城了,”旭達汗說,“狼主不像是個喜歡玩這種招數的人。”

  貴木帶著幾個人匆匆下城,隨著城門頂上的黃銅絞盤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閘門被緩緩提到貴木胸口的高度。貴木按著獅子牙的刀柄,壹矮身閃了出去,在雪地上奔跑幾步,壹把抱住不花剌。他幾乎懷疑不花剌是不是個死人,身上沒有壹絲熱氣,外袍浸透了血,被凍得鐵壹樣硬。不花剌木然地看著他,讓貴木想起死去的魚。

  “不花剌將軍!”他用力搖晃不花剌,“醒醒!沒事了!妳回來了!”

  “貴木那顏,”不花剌動了動嘴唇,“我不該回來的,我的兄弟們都死了,為什麽我還要回來呢?”

  貴木看向不花剌身後,他大致能認得出來,那根鏈子上的每顆頭顱都屬於壹名鬼弓武士,朔北人用這種殘酷的方式來折磨這個男人。他和不花剌並沒有什麽情誼,可是看到這樣壹個勇敢的族人變成這個樣子,心裏也滿是辛酸。他壹刀削斷了不花剌的頭發,斷了那條人頭鏈子,抱著不花剌返回城裏。他剛剛閃進來,黃銅巨門震動,直落下來發出驚雷般的巨響。如今青陽人只能依賴這些厚重的城門了。

  “不花剌,妳覺得怎麽樣?”貴木抱著不花剌登上城墻,比莫幹就迎了上來。

  “蒙勒火兒說他有句話,讓我壹定告訴大君,”不花剌的聲音遊絲壹般,“他只是來復仇的,別的什麽都不要。”

  他無力地後仰,暈厥過去。

  “青陽的男人們,妳們再也活不到下壹個冰雪消融的季節了!”城外,蒙勒火兒忽然放聲咆哮。

  他在巨狼的脖子上拍了壹巴掌,調轉狼頭離去。數萬個朔北男人歡呼聲仿佛雷動,持紅旗的武士們從兩側而出,像是壹只紅色的大鳥探出了雙翼。每隔壹百步左右,他們便插下壹桿紅旗,那些木桿都是新伐來的枯樹,下端削尖,朔北武士們用刀鞘把它們砸下去,直到下端刺入雪下的泥土裏。騎兵圍繞著北都城奔跑,紅旗隨著他們的步伐延伸,顯然不久就會在南門那裏交匯。這些紅旗會組成壹個赤紅色的圈子,把北都城完完全全地包圍起來。

  “那是遜王的……神罰之圈。”旭達汗低聲說。

  “蒙勒火兒……他會怎麽做?”比莫幹乍聽見那個可怖的名字,臉色慘白。

  “他會……屠城!”

  在遜王的時代,他率領壹萬名古爾沁部落的騎兵,帶著壹萬面紅旗馳騁草原,所有向他宣布效忠的部落,他就賜予他們白色的馬尾,表示這部落由遜王守護。那些不服從的,向著遜王進攻的人,遜王會命令古爾沁騎兵們用紅旗圈起那個寨子,從那壹刻開始,紅色的圈子裏每個長過馬鞭的男人都會被殺死,這個部落將被夷平。

  消失了五百年的神罰之圈重新出現在草原上,卻是出自蒙勒火兒這個魔鬼壹樣的男人。他會比遜王做得更加徹底,沒有人懷疑。

  “是威脅麽?”比莫幹問,“他真的會屠城?”

  旭達汗搖頭,“不是威脅,而是宣言。我們城外的是蒙勒火兒·斡爾寒,他把自己的話看得比壹切都重,他說過要做的事鐵壹樣不能動搖。”

  “大君,您不是曾跟著九王,在鐵線河邊掃平了真顏壹部麽?”旭達汗說,“我想對於蒙勒火兒來說,北都城只是壹件戰利品,把北都城奪到手,他就是草原的大君,他當年敗在您父親手下的恥辱也洗清了。他根本不需要這座城市,白狼團生活在極北的荒原上,那裏才是蒙勒火兒的家。”

  “他會怎麽做……”

  “殺死所有的成年男子,甚至男孩和女孩,放任他的武士強暴所有可以生育的女人。十個月後女人們生下孩子的時候,他會下令把女人也都殺死,訓練那些嬰兒成為白狼團的武士。”

  “北都城要亡了……要亡了!”斡赤斤家主人忽地怒吼,“大君,現在您知道您做錯了什麽麽?”

  這位尊貴的家主轉身噔噔噔地下城,脫克勒家主人也跟著他下城,兩家的武士也都跟著下城,城墻上的人忽然清空了壹半。

  “這……”比莫幹楞住了。

  合魯丁家的新主人額日敦達賚也搖搖頭,招手帶著自家的武士下城。

  “額日敦達賚!”比莫幹大喊,“妳們這是要幹什麽?”

  “大君,我們說的那個內奸若不揭出來,這城怎麽守也沒用。”額日敦達賚說,“可現在說這些已經晚了,怎麽守呢?就憑這些人?”

  城頭上只剩下班紮烈帶領的幾百名飛虎帳武士沒有挪動位置,比莫幹眺望著三家貴族遠去的身影,忽然感到由心而生的疲憊,他想要蹲下去好好歇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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