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国演义 by 罗贯中
2018-5-25 17:34
第三回 议温明董卓叱丁原 馈金珠李肃说吕布
且说曹操当日对何进曰:
“宦官之祸,
古今皆有;但世主不当假之权宠使至于此。
若欲治罪,当除元恶,但付一狱吏足矣,何必纷纷召外兵乎?欲尽诛之,事必宣露。
吾料其必败也。”
何进怒曰:
“孟德亦怀私意耶?”操退曰:
“乱天下者,
必进也。”
进乃暗差使命,赍密诏星夜往各镇去。
却说前将军、鳌乡侯、西凉刺史董卓,先为破黄巾无功,朝议将治其罪因贿赂十常侍幸免;后又结托朝贵,遂任显官统西州大军二十万,常有不臣之心。
是时得诏大喜,点起军马,陆续便行;使其婿中郎将牛辅;守住陕西,自己却带李、郭汜、张济、樊稠等提兵望洛阳进发。
卓婿谋士李儒曰:
“今虽奉诏,中间多有暗味。
何不差人上表,名正言顺,大事可图。”
卓大喜,遂上表。
其略曰:
“窃闻天下所以乱逆不止者,皆由黄门常侍张让等侮慢天常之故。
臣闻扬汤止沸,不如去薪;溃痈虽痛,胜于养毒。
臣敢鸣钟鼓入洛阳,请除让等。
社稷幸甚!天下幸甚!”何进得表,出示大臣。
侍御史郑泰谏曰:
“董卓乃豺狼也,引入京城,
必食人矣。
”进曰:
“汝多疑,不足谋大事。”
卢植亦谏曰:
“植素知董卓为人,面善心狠;一入禁庭,
必生祸患。
不如止之勿来,免致生乱。”
进不听,郑泰、卢植皆弃官而去。
朝廷大臣,去者大半。
进使人迎董卓于渑池,卓按兵不动。
张让等知外兵到,
共议曰:
“此何进之谋也;我等不先下手,
皆灭族矣。”
乃先伏刀斧手五十人于长乐宫嘉德门内,
入告何太后曰:
“今大将军矫诏召外兵至京师,
欲灭臣等望娘娘垂怜赐救。
”太后曰:
“汝等可诣大将军府谢罪。”
让曰:
“若到相府,骨肉齑粉矣。
望娘娘宣大将军入宫谕止之。
如其不从,臣等只就娘娘前请死。”
太后乃降诏宣进。
进得诏便行。
主簿陈琳谏曰:
“太后此诏,必是十常侍之谋,
切不可去。
去必有祸。
”进曰:
“太后诏我,
有何祸事?”袁绍曰:
“今谋已泄,
事已露
将军尚欲入宫耶?”曹操曰:
“先召十常侍出,
然后可入。”
进笑曰:
“此小儿之见也。
吾掌天下之权,
十常侍敢待如何?”绍曰:
“公必欲去,
我等引甲士护从以防不测。”
于是袁绍、曹操各选精兵五百,命袁绍之弟袁术领之。
袁术全身披挂,引兵布列青琐门外。
绍与操带剑护送何进至长乐宫前。
黄门传懿旨云:
“太后特宣大将军,余人不许辄入。”
将袁绍、曹操等都阻住宫门外。
何进昂然直入。
至嘉德殿门,张让、段迎出,左右围住,进大惊。
让厉声责进曰:
“董后何罪,妄以鸩死?国母丧葬,
托疾不出!汝本屠沽小辈我等荐之天子,以致荣贵;不思报效,欲相谋害汝言我等甚浊,其清者是谁?”进慌急,欲寻出路宫门尽闭,伏甲齐出,将何进砍为两段。
后人有诗叹之曰;“汉室倾危天数终,无谋何进作三公。
几番不听忠臣谏,难免宫中受剑锋。”
让等既杀何进,袁绍久不见进出,
乃于宫门外大叫曰:
“请将军上车!”让等将何进首级从墙上掷出,宣谕曰:
“何进谋反已伏诛矣!其余胁从,
尽皆赦宥。”
袁绍厉声大叫:
“阉官谋杀大臣!诛恶党者前来助战!”何进部将吴匡,便于青琐门外放起火来。
袁术引兵突入宫庭,但见阉官,不论大小,尽皆杀之。
袁绍、曹操斩关入内。
赵忠、程旷、夏恽、郭胜四个被赶至翠花楼前,剁为肉泥。
宫中火焰冲天。
张让、段、曹节、侯览将太后及太子并陈留王劫去内省,从后道走北宫。
时卢植弃官未去,见宫中事变,擐甲持戈,立于阁下。
遥见段拥逼何后过来,
植大呼曰:
“段逆贼,
安敢劫太后!”段回身便走。
太后从窗中跳出,植急救得免。
吴匡杀入内庭,见何苗亦提剑出。
匡大呼曰:
“何苗同谋害兄,
当共杀之!”众人俱曰:
“愿斩谋兄之贼!”苗欲走,
四面围定。
砍为齑粉。
绍复令军士分头来杀十常侍家属,不分大小,
尽皆诛绝多有无须者误被杀死。
曹操一面救灭宫中之火,请何太后权摄大事,
遣兵追袭张让等寻觅少帝。
且说张让、段劫拥少帝及陈留王,冒烟突火,
连夜奔走至北邙山。
约二更时分,后面喊声大举,人马赶至;当前河南中部掾吏闵贡,大呼“逆贼休走!”张让见事急遂投河而死。
帝与陈留王未知虚实,不敢高声,伏于河边乱草之内。
军马四散去赶,不知帝之所在。
帝与王伏至四更,露水又下,腹中饥馁,相挤而哭;又怕人知觉,吞声草莽之中。
陈留王曰:
“此间不可久恋,须别寻活路。”
于是二人以衣相结,爬上岸边。
满地荆棘,黑暗之中,不见行路。
正无奈何,忽有流萤千百成群,光芒照耀,只在帝前飞转。
陈留王曰:
“此天助我兄弟也!”遂随萤火而行,
渐渐见路。
行至五更,足痛不能行,山冈边见一草堆,帝与王卧于草堆之畔。
草堆前面是一所庄院。
庄主是夜梦两红日坠于庄后,惊觉,披衣出户,四下观望见庄后草堆上红光冲天,慌忙往视,却是二人卧于草畔。
庄主问曰:
“二少年谁家之子?”帝不敢应。
陈留王指帝曰:
“此是当今皇帝,遭十常侍之乱,
逃难到此。
吾乃皇弟陈留王也。”
庄主大惊,
再拜曰:
“臣先朝司徒崔烈之弟崔毅也。
因见十常侍卖官嫉贤,故隐于此。”
遂扶帝入庄,跪进酒食。
却说闵贡赶上段,
拿住问:
“天子何在?”言:
“已在半路相失,
不知何往。”
贡遂杀段,悬头于马项下,分兵四散寻觅;自己却独乘一马。
随路追寻,偶至崔毅庄,毅见首级,问之,贡说详细,崔毅引贡见帝君臣痛哭。
贡曰:
“国不可一日无君,请陛下还都。”
崔毅庄上止有瘦马一匹,备与帝乘。
贡与陈留王共乘一马。
离庄而行,不到三里,司徒王允,太尉杨彪、左军校尉淳于琼、右军校尉赵萌、后军校尉鲍信、中军校尉袁绍,一行人众数百人马,接着车驾。
君臣皆哭。
先使人将段首级往京师号令,另换好马与帝及陈留王骑坐,簇帝还京。
先是洛阳小儿谣曰:
“帝非帝,王非王,
千乘万骑走北邙。”
至此果应其谶。
车驾行不到数里,忽见旌旗蔽日,尘土遮天,
一枝人马到来。
百官失色,帝亦大惊。
袁绍骤马出问:
“何人?”绣旗影里,一将飞出,
厉声问:
“天子何在?”帝战栗不能言。
陈留王勒马向前,
叱曰:
“来者何人?”卓曰:
“西凉刺史董卓也。”
陈留王曰:
“汝来保驾耶,
汝来劫驾耶?”卓应曰:
“特来保驾。”
陈留王曰:
“既来保驾,天子在此,何不下马?”卓大惊,慌忙下马拜于道左。
陈留王以言抚慰董卓,自初至终,并无失语。
卓暗奇之,已怀废立之意。
是日还宫,见何太后,俱各痛哭。
检点宫中,不见了传国玉玺。
董卓屯兵城外,每日带铁甲马军入城,横行街市,百姓惶惶不安。
卓出入宫庭,略无忌惮。
后军校尉鲍信,来见袁绍,言董卓必有异心,
可速除之。
绍曰:
“朝廷新定,未可轻动。”
鲍信见王允,亦言其事。
允曰:
“且容商议。”
信自引本部军兵,投泰山去了。
董卓招诱何进兄弟部下之兵,尽归掌握。
私谓李儒曰:
“吾欲废帝立陈留王,
何如?”李儒曰:
“今朝廷无主,
不就此时行事迟则有变矣。
来日于温明园中,召集百官,谕以废立;有不从者斩之,则威权之行正在今日。”
卓喜。
次日大排筵会,遍请公卿。
公卿皆惧董卓,谁敢不到。
卓待百官到了,然后徐徐到园门下马,带剑入席。
酒行数巡,卓教停酒止乐,
乃厉声曰:
“吾有一言,
众官静听。”
众皆侧耳。
卓曰:
“天子为万民之主,无威仪不可以奉宗庙社稷。
今上懦弱,不若陈留王聪明好学,可承大位。
吾欲废帝,立陈留王,诸大臣以为何如?”诸官听罢,不敢出声。
座上一人推案直出,立于筵前,
大呼:
“不可!不可!汝是何人,
敢发大语?天子乃先帝嫡子初无过失,何得妄议废立!汝欲为篡逆耶?”卓视之,乃荆州刺史丁原也。
卓怒叱曰:
“顺我者生,逆我者死!”遂掣佩剑欲斩丁原。
时李儒见丁原背后一人,生得器宇轩昂,威风凛凛,手执方天画戟怒目而视。
李儒急进曰:
“今日饮宴之处,不可谈国政;来日向都堂公论未迟。”
众人皆劝丁原上马而去。
卓问百官曰:
“吾所言,
合公道否?”卢植曰:
“明公差矣。
昔太甲不明,伊尹放之于桐宫;昌邑王登位方二十七日,造恶三千余条故霍光告太庙而废之。
今上虽幼,聪明仁智,并无分毫过失。
公乃外郡刺史,素未参与国政,又无伊、霍之大才,何可强主废立之事?圣人云:
有伊尹之志则可
无伊尹之志则篡也。”
卓大怒,拔剑向前欲杀植。
侍中蔡邕、议郎彭伯谏曰:
“卢尚书海内人望,
今先害之恐天下震怖。”
卓乃止。
司徒王允曰:
“废立之事,不可酒后相商,
另日再议。”
于是百官皆散。
卓按剑立于园门,忽见一人跃马持戟,于园门外往来驰骤。
卓问李儒:
“此何人也?”儒曰:
“此丁原义儿:
姓吕,
名布字奉先者也。
主公且须避之。”
卓乃入园潜避。
次日,人报丁原引军城外搦战。
卓怒,引军同李儒出迎。
两阵对圆,只见吕布顶束发金冠,披百花战袍,擐唐猊铠甲系狮蛮宝带,纵马挺戟,随丁建阳出到阵前。
建阳指卓骂曰:
“国家不幸,阉官弄权,
以致万民涂炭。
尔无尺寸之功,焉敢妄言废立,欲乱朝廷!”董卓未及回言,吕布飞马直杀过来。
董卓慌走,建阳率军掩杀。
卓兵大败,退三十余里下寨,聚众商议。
卓曰:
“吾观吕布非常人也。
吾若得此人,
何虑天下哉!”帐前一人出曰:
“主公勿忧。
某与吕布同乡,知其勇而无谋,见利忘义。
某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吕布拱手来降,可乎?”卓大喜,观其人乃虎贲中郎将李肃也。
卓曰:
“汝将何以说之?”肃曰:
“某闻主公有名马一匹,
号曰赤兔日行千里。
须得此马,再用金珠,以利结其心。
某更进说词,吕布必反丁原,来投主公矣。
”卓问李儒曰:
“此言可乎?”儒曰:
“主公欲破天下,
何惜一马!”卓欣然与之更与黄金一千两、明珠数十颗、玉带一条。
李肃赍了礼物,投吕布寨来。
伏路军人围住。
肃曰:
“可速报吕将军,有故人来见。”
军人报知,布命入见。
肃见布曰:
“贤弟别来无恙!”布揖曰:
“久不相见,
今居何处?”肃曰:
“现任虎贲中郎将之职。
闻贤弟匡扶社稷,不胜之喜。
有良马一匹,日行千里,渡水登山,如履平地,名曰赤兔:
特献与贤弟以助虎威。”
布便令牵过来看。
果然那马浑身上下,火炭般赤,无半根杂毛;从头至尾,长一丈;从蹄至项高八尺;嘶喊咆哮,有腾空入海之状。
后人有诗单道赤兔马曰:
“奔腾千里荡尘埃,
渡水登山紫雾开。
掣断丝缰摇玉辔,火龙飞下九天来。”
布见了此马,大喜,
谢肃曰:
“兄赐此龙驹,
将何以为报?”肃曰:
“某为义气而来。
岂望报乎!”布置酒相待。
酒甜,
肃曰:
“肃与贤弟少得相见;令尊却常会来。”
布曰:
“兄醉矣!先父弃世多年,
安得与兄相会?”肃大笑曰:
“非也!某说今日丁刺史耳。”
布惶恐曰:
“某在丁建阳处,亦出于无奈。”
肃曰:
“贤弟有擎天驾海之才,四海孰不钦敬?功名富贵,如探囊取物何言无奈而在人之下乎?”布曰:
“恨不逢其主耳。
”肃笑曰: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见机不早,悔之晚矣。”
布曰:
“兄在朝廷,
观何人为世之英雄?”肃曰:
“某遍观群臣,
皆不如董卓。
董卓为人敬贤礼士,赏罚分明,终成大业。”
布曰:
“某欲从之,恨无门路。”
肃取金珠、玉带列于布前。
布惊曰:
“何为有此?”肃令叱退左右,
告布曰:
“此是董公久慕大名特令某将此奉献。
赤兔马亦董公所赠也。”
布曰:
“董公如此见爱,
某将何以报之?”肃曰:
“如某之不才,
尚为虎贲中郎将;公若到彼贵不可言。”
布曰:
“恨无涓埃之功,以为进见之礼。
”肃曰:
“功在翻手之间,公不肯为耳。”
布沈吟良久曰:
“吾欲杀丁原,引军归董卓,
何如?”肃曰:
“贤弟若能如此真莫大之功也!但事不宜迟,
在于速决。”
布与肃约于明日来降,肃别去。
是夜二更时分,布提刀径入丁原帐中。
原正秉烛观书,见布至,
曰:
“吾儿来有何事故?”布曰:
“吾堂堂丈夫,
安肯为汝子乎!”原曰:
“奉先何故心变?”布向前
一刀砍下丁原首级
大呼左右:
“丁原不仁,
吾已杀之。
肯从吾者在此,不从者自去!”军士散其大半。
次日,布持丁原首级,往见李肃。
肃遂引布见卓。
卓大喜,置酒相待。
卓先下拜曰:
“卓今得将军,如旱苗之得甘雨也。”
布纳卓坐而拜之曰:
“公若不弃,布请拜为义父。”
卓以金甲锦袍赐布,畅饮而散。
卓自是威势越大,自领前将军事,封弟董为左将军、侯,封吕布为骑都尉、中郎将、都亭侯。
李儒劝卓早定废立之计。
卓乃于省中设宴,会集公卿,令吕布将甲士千余,侍卫左右。
是日,太傅袁隗与百官皆到。
酒行数巡,卓按剑曰“今上暗弱,不可以奉宗庙;吾将依伊尹、霍光故事,废帝为弘农王立陈留王为帝。
有不从者斩!”群臣惶怖莫敢对。
中军校尉袁绍挺身出曰:
“今上即位未几,
并无失德;汝欲废嫡立庶
非反而何?”卓怒曰:
“天下事在我!我今为之,
谁敢不从!汝视我之剑不利否?”袁绍亦拔剑曰:
“汝剑利
吾剑未尝不利!”两个在筵上对敌。
正是:
丁原仗义身先丧,袁绍争锋势又危。
毕竟袁绍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